读《松菊遗稿》及相关感想
卡文中，想找点灵感，于是又翻出松菊遗稿（因为这是我唯一不借助任何工具能看懂的一手文献（。
（其实我也未必都能看懂，有好多字都是异体字，比如亾（……）我纠结了半天才查到其实是亡的变体。）
这本书里面所有的诗都是按照时间排序的，所以就很容易看出他的一个大体的心境和状态变化。
他早期真的非常……少年漫男主（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就那种跃跃欲试的豪气干云的状态，也有点彪（……），很典型的会有少年人对未来充满希望那种风格的诗句：
干城人士几千余，报国只期身后誉。弹铗不言归去好，满营春雨读兵书。
还有那种一看就是初生牛犊的塑料豪放派：
唾手收功英雄事，长刀到处大名驰。
海门他日掣鲸手，抂执觥舩慰不平。
塑料豪放派里面还包括那种感叹报国的诗句：
我邦今日方多事，谁是诚忠报国人。
谁因国难分忧者，男子何能效懦夫。
偶尔吹一吹长州：
我公一朝辞凤阙，大义独行何关人。
但是偶尔也会比较伤感。不过那时候的伤感也是来自于那种少年志气。比如这种：
万里宦游三岁余，蹉跎心事欲何如。从今兀兀鞭驽骀，读破人间未读书。
锦城五月雨霏霏，每得家书泪自挥。学事三年犹未就，杜鹃偏唤不如归。
就是那种自己学业未成的伤感，重点是强调自己要努力。虽然也有一些忧国忧民和小小的感伤，比如等朋友不来于是“客窗相待空萧寂，独对黄花有所思”，不过大部分还是比较阳光少年的。就算是这种伤感的诗，感觉也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并没有很深。
当然那时候他也有一些人文关怀的东西，比如他在一首诗里感慨外国侵略，中间有这么一句：
世人走利竞移居，洋客相交为市闾。别有农夫生计苦，夕阳山下破云锄。
我觉得这个角度还挺新颖的。感觉以前看过的有关于外国侵略和这一类的题材的诗，还都是关心国家民族之类的事情，但是这样话锋一转提到农民生活的苦难，确实还不算普遍现象，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这个阶段他的诗我其实没有特别喜欢的，不过那两首感慨自己学业未成的还挺好的，尤其是杜鹃那句，非常有味道。
但是其余的尤其是那些塑料豪放派，真的就非常稚嫩的少年意气了。我之所以说它塑料豪放派，就是我感觉有些人学写诗尤其是年轻人，就喜欢搞得假装“大气”然后特别装X，把话说的很大，但是大而空，又没有什么韵味，就显得很塑料。
所以这个阶段他的诗作大部分有这种塑料豪放感。你说不够成熟也好不够真诚也好，反正我不是特别能够共鸣。一部分纯写景还行，不过不算多，而且也看不出什么感情来。
癸亥到乙丑之间两年没什么诗作，我看了一下是1863-1865。估计那时候正在被到处追杀的北都找不到，所以没什么文人的闲情逸致。
那之后出现的第一首诗是潜入京都和萨摩人谈判。这之后一直到维新成功之前，是下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他的诗句就相对成熟一些了，混合了后期的沉重感慨和早期的豪气——不过此时他的豪气就相对来说稳重多了，起码有更深的感情在。比起早期的那种乐观豪放精神，这段他多出一些对于恨和愁和担忧心情的描写。
十年素志未能遂，暗泪空挥诉彼苍。
此夜孤蓬无限恨，满川风雨不胜秋。
当然也一定不会忘记讲述一下自己的努力：
一舸不辞险，逆风入萨摩。
“逆风”我觉得指的是局势的紧张吧，包括当时的京中局势以及长州内部还有人反对和萨摩联合之类的事情。
去岁千军逼我疆，今朝孤剑入他乡。浮生万事都如梦，一片依然铁石肠。
看得出来，这阶段他的诗句里面还有很多青年人的斗志的，但是沉稳了许多，就不那么塑料了。
这个阶段里有我最喜欢的一首：
山依旧而秀，水依旧而寒。孤松拂风立，瘦菊经霜残。年光容易尽，人间行路难。
我非常喜欢这首，我觉得这是最有韵味的一首，而且有种奇妙的“预言”感。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把自己的号“松菊”放入诗的第二阙，把本来纯粹的描写变成一种人生境遇的描述。开头两句纯写景或者起兴，但是并没有特别的描述，而是纯粹地制造一种意境感。接下来两句景与人交叠，最后感慨人生艰难，过渡非常顺畅。
想到他后来的经历，更让我对这首诗颇为感慨——不过我也在想，既然是“失题”，是否有可能这首诗其实是后来作的，但是被误放到这里了？感觉风格不是特别搭，从意境上来说也更深邃，感觉是晚一些的作品。不过也可能就是当时某个时刻有这样的心情吧。
说到预言感，还有一首诗很有趣，就是那个给一支小笔写了二十四句（……）的那一首。我一开始还觉得这人还真是感情泛滥，一个笔也能写这么长。后来我仔细看了以后，觉得这首到最后就是在写他自己了：
平生默默只瘦骨，举止不似世间人。唯是讲究万世策，纚纚万言皆天真。
行了不要掩饰了（……）我已经看破了你的用意（（（。
不过就某种意义上这个也有点预言感，或者说囊括了他的一生吧。感觉他对自己感知还好的XDDDD
哦另外我很好奇，他说他离开京都前一夜被一个萨摩人造访，然后弹起琵琶满是心事，所以有“曲是悲壮第一曲，人是少年第一人。”一句……是说这人到底谁啊难道是大久保吗（不，弹琵琶这种事情和大久保太不沾边了）为什么不说清楚了只说个“某”，真让人捉急。
最后就是维新时期了。到这个阶段他开始有大量的怀念亡友，忧愁国家，这一类非常悲伤的诗句，同时偶尔也出现那种退隐之意和对享受人生的期待的内容。维新初期他有些比较豪气的诗，到后来有段时间大量都是纯粹写景的内容，感觉是心情不畅，用写诗来缓解一下焦虑吧。
戊辰年初他应该是充满信心的：
六十余州大道通，乾坤今见起雄风。谁知孤客长征意，一剑寥寥春雨中。
虽然也是那种豪放风格的，但是比起之前的那种吹牛硬怼式诗句，这就显得好多了，而且多了一种意境感——他现在的意境里面多了一种潜在的伤感和悲壮，而不是早期纯粹的少年意气。
偶尔也有些小小的得意：
东巡今日从銮驾，多是前年囹圄人。
Who's laughing now? （不要这么串台引用喂
当然此时此刻他对国家未来的担忧也与日俱增：
变迁恰似黄梅节，半日阴晴不可知。
逊志师友骨半朽，接面交朋意难通。痴顽独守大道迂，蹉跌常恐孤愚忠。酸辛何知世味美，真味却在无味中。
我很想吐槽，什么叫“接面交朋意难通”，这就是直接开始辱骂萨摩人很难共事了吧（（（（
这段时间他偶尔会写一些流露归隐之意的诗句，比如：
曳杖出茅庐，过来蝉河洲。东山当面立，溪树绿欲流。半簾斜日动，竹稍晚风柔。山鸟相对语，池鱼成对游。悠然对天地，一物无我雠。同心六七士，诗酒任自由。交情淡于水，静中又何求。世常如此境，人间岂有忧。
这首诗大概是他最有陶渊明风范的一首，所以我全摘录下来了。我其实觉得他用“松菊”为号不是一开始的事情，起码也得是维新以后。我很难想象他在维新大业未成之前会有这样的归隐心境。所以我觉得之前那首更有可能是后来的也是因为这个——当然也可能是巧合，或者当时就觉得我要是成功了就退隐吧大概（（（
不过就这个人也蛮逗的，喜欢陶渊明的诗，还每天想着我要辞职我要归隐我不跟你们傻X萨摩人玩了，结果每次出了点事情不得不他来管，或者大久保去找他说我们需要你，他还是得风尘仆仆地跑回去。说到底就是放不下新政府，放不下他一手从废墟中扶起来的国家，最后还是为此耗尽心血而死。
徒羡陶令之隐，终效武侯尽瘁——不知道这是他的遗憾，还是他的幸事，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成就了他，还是牺牲了他。
不过其实说到底，也许都是一回事。
他其余还有很多描写自然的诗，感觉也和期待归隐的心情有些联系。还有这种直抒自己归隐之念的：
何日与君携手去，一竿风月老江湖。
俯仰天地间，只任意所之。
这段时间他的诗作的另一个特点是，有很多怀念故人的作品。比如：
同朋皆逝矣，百忧入骨深。
壁上偶看亡友句，一吟未了泪潸然。
大概是最有名的，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首：
一穗寒灯照眼明，默坐沉思无限情。平生知己多成土，丈夫心事岂计名。世难多年万骨枯，庙堂形势几变更。岁如流水去不返，人似草木争春荣。邦家前途事非易，三千余万奈苍生。山堂半夜难结梦，万岳千峰风雨声。
从“唾手收功英雄事”到“邦家前途事非易”，从“干城人士几千余，报国只期身后誉”到“平生知己多成土，丈夫心事岂计名”，寥寥几句，看透一人一生变迁。他的诗就是一面镜子，照透了他一路走来的艰辛和苦难，以及风霜雨雪过后，仍旧未曾磨灭的理想，以及沉淀而成的胸襟和真情。
不过有趣的是，一个人会随着时间有着诸多变化，但是又有一些东西是时间和苦难都不能磨灭的。
百虑谋治国无益，千思救饥民难安。
这句和他早期感慨“别有农夫生计苦”，竟然如出一辙。
到底还是那个关切民生疾苦，心怀爱人之心之人。虽然未对此心有过多言说，但其实纵观他一生，言行中无不是对世人之爱。世事几多变迁，他一直保有着那一份赤诚的人文关怀。
之后有大量的纯写景的诗和随口一吟小品诗，我不是很擅长从写景里面体会作者心情之类的，所以就不胡乱分析了。不过感觉多少也和归隐的心情有关，有的就是纯粹的即见即写。也许是有段时间他辞职归乡比较有时间和心情写诗吧。
这两句写瓶中梅还挺可爱的：
一支谁折取，瓶中早回春。
他最后两首诗应当是写和西南战争有关的。
人世真危矣，英雄多误名。未能了心事，行迹奈分明。
这就是说西乡的吧ry，不过“英雄多误名”什么的……你想多了，真的（（（（
松菊遗稿里所存最后一首的最后两句：
向人宁肯说难易，身在青天白日间。
看题目是三月作的，两月后他便身故，临死前有“希望乘白云归去”之言，暗合“身在青天白日间”。是否作出这首诗的时候，他便已经预知了自己的结局？“白雲を望む”——或许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便是这样一直默默地看着天空，等待归去的那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