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夏风铃

【银木户】千风过尽(十七. 治疗噩梦最好的办法就是醒来)

这一章写的可谓艰难险阻,卡成一比。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更好,就这样吧反正也没什么人看(。

有cue第一章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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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手把他轻轻捧起,幼小的身体挣扎了一下,便顺从了那久违的温暖。

自己的身体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没有厚重的肩膀和脊背,也没有粗卝壮的胳膊和腿。满是伤痕的小手抓卝住袖口镶嵌纹章的纽扣,抬起头来,对上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

“你叫什么名字?”脸上的皱纹堆叠起来,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面孔居然有了一丝温存。

“坂田银时。”

等一下,这不对……不,这不是我的名字。

我何尝有过名字?我行走于生死之间,以他人死后的存留,维持我生命的残息,即使这样也能活下去,连名字都是一种奢侈。

和鬼魂在一起的时候,是不需要名字的。他们的眼睛看穿你的灵魂,你的灵魂就是你的姓名。你不需要喊他们什么,只要这样看着他们就够了,他们知晓一切,他们的目光能够洞察你的内心。

“我没有名字。”

我本是游荡的孤魂,只是不知为何拥有了这样一具肉体,所以从此背负了七难八苦,再不得自卝由。

——“从今天起,你叫坂田银时。你要记得,名字是人在这个阳世间和和阴世间的灵魂之联系。你的真名承载了你在这个世间所代表你的一切,这样你即使离开这个世界,你所爱的人唤你的时候,你也会找回那时候的记忆。名字就是一个咒,把你绑定在这人世间。”

这温柔的声音同样熟悉而又陌生,那张脸忽隐忽现,怎么都看不清晰。一切的过往现在都如云烟般飘忽不定。

当初,那双抱起我的手是属于他吗……

但这里是一切的起点,我又何曾有过当初?

“欸,连名字都没有吗?看起来又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我带你回去吧。”面前的人声音厚重而嘶哑,仿佛武士决死前的战吼。

——“跟我走吧,孩子。从此以后,我来照顾你。”

那个声音,这个声音,到底是谁的呢……

我该去哪里呢?

雾气升腾而起,天与地也没有界限。无数的尸骨突然变成无数亡卝魂,他们沉默而又虚浮,所有暗淡下去过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在黑夜里烁烁放光。

我该害怕吗?还是感到安心?

“你能看到鬼,是吗?”

我该害怕吗?我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这些,都是你背负的杀业。”

一瞬而起的恨意,但是格外平静。从未体会过如此平静的恨意,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人生来就是要恨的。爱才是幻觉。就像死亡才是绝对和永恒,生命才是匆匆过客。

抱着他的人狞笑起来,但是环绕他的手臂仍旧温和。

“如果你还能再选一次,还会选择这一切吗?”

我还能再选择一次吗?

“如果不能的话,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

他看到那些沉默的眼睛,在无表情的脸上,那样凝视着他。死亡到来的一刻,每一张面孔都是一样的。死亡从不姑息,死亡从不拣择。

“背负了这些,也能走过黑暗吗?”

已经分辨不清楚到底是谁的声音。它们在夜空里回荡着。似乎有人对他说起过黎明,新时代的黎明,但是他目所能及的,只有黑夜而已。

“跟我走吧。我是会津藩藩主,松平片栗虎。我会赐予你我的姓氏,把你培养成一个荣耀的武士。未来的幕府,说不定将会以用有你这样的臣子为荣。”

——“也许有那么一个世界,我们只以自己为荣,为自己和自己爱的人而战;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的荣耀和爱无需附着于一个虚妄的他者,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我们无需仰人鼻息,我们无需听命于威卝权。我们就是我们自己,拥有一切属于我们的喜怒和爱恨,也亲自背负一切我们亲手选择的责任和重担。”

听啊,他们都在你耳边低语。

“跟我走吧,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还不算太迟。”


佛堂里寂静无声,释迦的俯视沉默而慈爱,他却只想逃离。

但,是我自己要到这里来的。少年的心性已经在这一切苦难面前摧折,我再无期待,再无挂念。

“我愿出家为僧,断绝这尘世牵绊。请大师成全。”

佛堂内香烟缭绕,绕着他成了无穷无尽的雾霭。大门已经隐没不见,佛祖的面容也成了一团云雾。他看不清归路,也看不清未来。

“年轻人,佛门非你所归去之地。”

老僧的脸孔也同那雾气一样,不甚清朗。

“我执意如此。”

生老病死,世人皆无可奈何。我尚未及壮年,便已尝尽人间辛酸。若人世皆为幻梦,若佛说本无“我”可言,我又为何来此?

“你的养父母,生卝母,姐姐……诸多亲人,都在你年纪尚幼便撒手人寰。你想要遁入空门,也非不能理解。”

或许我这一生,来人世走此一遭,就是为了在生命开始之时尝遍人间苦楚。因此,才能下了决心,用这一生修习佛法,斩断和这尘世间的种种因果循环。

“但是你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吗?”

“难道我还能承受更多吗?”

我究竟为何来此?

“你叫什么名字?”

他犹豫片刻。

“木户准一郎。”

老僧摇了摇头。

“桂小太郎。”

老僧再次摇头。

“和田……”

我究竟……为何来此……

“你的‘真名’。”老僧断喝。

“那非我所接受的真名!”他双手抖如筛糠,“我生时父亲赐我之名,便是我的真名。其后那些过继之事,并非我所选择,只是我生父……为我前途着想……”

只是他不想面对继嗣之争,所以做了个顺水人情。

“让我成为一名真正的武士……”

如此,对谁都是好事一桩。

“但是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这样就接受了而已。毕竟我那时只是个孩子而已。我只想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只知道父命之重,无可违背。”

“若是现在的你,你会接受吗?”老僧的声音游移不定,连到底从哪里发出,都不甚清晰了起来。

这一路走来的重担,都是我自己选择背负的,唯有开始……开始的一切,也是我能选择的吗?

“抑或子承父业,做一个普通藩医,治病救人,了此一生。你若不接受那个开始,就没有后来的诸多因果业障。”

若是现在的我,我会接受吗?

周围雾气之浓重,几乎笼罩了一切,连那老僧,是否到底在面前端坐,都不得而知。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也将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尝尽这诸多苦厄,内中煎熬,却让你义无反顾,甘之如饴。”

那声音,到底是谁的呢?

“还有诸多责任,诸多抉择——你这一生,何止七难八苦?世间辛酸苦辣,一个人所能承担的和不能承担的,都将由你一人背负。”

一张脸在他面前恍然而过,竟让他在手足无措的恐惧里,无端地安心了起来。

“我究竟,为何而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无穷无尽的浓雾当中。

“你有你在这尘世间所要承担的一切。一切因果皆未到终结之时,你尚不该归去。”

我又何尝……需要归去?

“你将背负这世间最大的因果。你将背负这世间极致之不幸……也是极致之幸事。如此,才能走到你所期待的天地,才能带其他人走出这无尽暗夜。”

世间种种,微末抑或极致之爱——爱卝欲,情爱,怜爱,慈悲之爱,人性之爱。这一切皆是我脚下的根基。

“你愿意接受这一切吗?”

一切都已经从视野里淡去,包括那佛堂,那老僧,佛祖的慈眉善目,众多忧虑仇怨,爱恋缠卝绵,尽皆化为虚无。

那询问自四面八方而来,他一时无所适从,倒也不去费心寻觅,只是对着一个方向笃定地跪下来,以额触地——哪怕他并不知道那是不是他要寻去的方向。

“孝允愿受此苦厄,亦受此恩惠。”


“木户大人——”

他猛地坐起身来,一时脑供血不足,差点再次晕厥。

“您终于醒了……快喊医生来!”一时间病室内脚步纷乱。昏迷了两天的木户大人终于转醒,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木户看了一眼手上的静脉注射针头,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意识逐渐清醒过来。

医生围上来,一番检查过后,告知他并无大碍。

“只是之前太过疲劳,消耗过大,又受了点皮肉伤,不过不要紧,休养几天自然没事。”

“那……坂田银时,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他彻底清醒以后,第一个问题。

不能不问这个问题,这是比他对自己的命还要挂心之事。

“他还好,还在恢复期间。”医生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木户大人,请您躺好,我们还需要测量几个数据……”

“不,先让我见见他!”

“木户桑,别这样着急嘛。”

木户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声音到底属于谁。转眼间那个年轻人已经到了面前,按住了他差点跳下地的腿。

“俊辅?”

伊藤挤了挤眼睛,惯常的八卦表情居然让他无端安心了一点。也许这是“银时还好”的暗示意味吧。

“木户桑还认得我,应该是脑子没有坏掉。我放心多了。”

“什么话!”木户抓着伊藤的手,“我问你,银时他——”

“放心吧,他还活得好好的。”

“他在哪里!”

伊藤避开了木户的目光。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还没有醒来。不过医生说,他的生命体征都没有大碍,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不对,这小子绝对还有没说清楚的东西。直觉让木户握紧了伊藤的手。他手上力气之大,让可怜的下属疼得咧了咧嘴。

“跟我讲实话!”

“哎呦呦……好疼!”伊藤按着木户的手腕,“木户桑!”

“抱歉……”木户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语气都放软了很多,“俊辅,求你告诉我,银时他到底怎么样了?”

“断了几根骨头,不过都接上了,两三个月就能恢复——他身体好着呢。内脏也基本没事,哦,虽然有点轻微脑震荡,不过医生说,休养一阵子应该能没有后遗症……哎哟!”

“你再跟我打马虎眼,我就把你顺着窗子丢出去你信吗?”木户捏着他的手腕,那副表情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后来目睹了木户如何把喝醉了耍酒疯的黑田从大门丢出去的伊藤,回忆起那个时候,对八方神灵挨个感谢了个透,感谢他们没有放任自己逼急因为担心银时而抓狂的木户。

“唯一的问题是……他好像中了什么奇怪的毒,所以一时间无法醒过来……”

“毒?”

“就是那个奇怪的绿色气体,岩栖身上和大地裂缝里面的那种。其实你也吸进去过一些,不过不算太多,所以影响很小,过两天就醒过来了。但是如果身处浓度过高的气体中,据说人会昏迷并且产生幻觉,如果太严重了的话……”

“怎样?”

“可能会迷失在幻觉里,永远都醒不过来。”伊藤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木户把他的手捏成粉碎性骨折和告诉他实话之间,选择了比较安全的后者。

木户慢慢松了手,两眼盯着伊藤,几乎要把他看得夺路而逃。

“别、别这样……”

“俊辅,你能否派人联系莲蓬星?”

“我们联系过了。莲蓬星现在似乎在星际上因为这件事惹了麻烦,应付各个强大族群的调查和盘问还应付不过来,对我们一直在虚与委蛇。这一点,我们除了提出抗议,也实在无能为力。最重要的是,他们说,那种气体的效果,他们自己也没有解药,只能看病人自己的意志力和身体状况,能不能靠自力的力量逃脱幻觉和噩梦了。”

木户呆呆望着伊藤,仿佛灵魂出窍。

伊藤压低了声音,在木户耳边轻轻问道:“我说,你就不想问点别的吗?”

别的?比如战局之类的……是啊,推卝翻幕府统卝治,带来这个国家的黎明——他宁可铤而走险,牺牲生命也要得到的东西,十几年来东奔西走,等待的难道不就是这一刻?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脸诚恳地看着伊藤。

“带我去见银时。”


虽然脸上身上都有一些淤青,腿上和头上都缠了绷带,但是银时脸色不错,看起来没有太多失血,也没有太严重的创伤。

若只是看那安静的睡颜,完全无法想象他是正在陷入沉重的幻觉里,被梦魇所困扰折磨。

“混卝蛋……”这样轻轻骂了一句,木户眼圈就红了。

“只不过是一些噩梦而已,你所经历过的可怕多了,你应该能走出来的,是吧?”

既然说着这样的话,为什么眼泪不受自己的控制呢?

“你可是答应过我,我们一起走下去,走到化作千风,可不能食言啊!你还有好多没还够我的人情呢。”

抓卝住那无知觉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仿佛那人已经睁开眼睛,和以前一样,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脸。

“如果你就这么迷失在幻觉里,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泪水滑入银时指缝之间,沾湿了他的病服袖口。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木户一开始以为又是伊藤和其他的长州人。反正他已经是长州八卦团的核心八卦对象了,再怎么失态也都无所谓,便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门被推开的时候,第一个出现的是大久保的脸。

木户迅速擦了一下眼泪,把银时的手放回被子底下,坐直了身体。

这个决策是无比英明的——因为大久保身后还跟着拄着拐的西乡。

“听说木户先生醒了,但是又不在自己的病室,所以我们就来这里找你了。果然没错!”西乡的大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有穿透力,让木户忍不住想,如果现在让西乡在银时耳边喊“小卷子起来跳个舞”,是不是能把他直接叫醒。

“你的腿怎么了?要不要紧?”

“一点小伤,个把星期就能恢复。”西乡笑了笑,脸上的纱布跟着一动一动。

“你怎么身为总大将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身先士卒是好事,但也要考虑一下大局啊。”

“自己一个人冒死去和敌人谈判,然后又拼了命地跑去和那个怪物周旋的人,可没资格说我。”西乡说着,拉了椅子坐了下来。大久保默默地站在他身边,接了拐杖扶在手里,一言不发。

如果是熟人和朋友在,木户大概就要说“我死了就好了如果这家伙能醒来就让他后悔去吧”之类的气话。但是面对两个萨摩人,他觉得自己还是得强打精神作出一番气度来。

尤其是,现在得转移话题,千万不能说起伤心事。说了一下各自的伤势和恢复情况,木户又端起了一点架子。

“我刚醒来没多久,还来不及听汇报。请问,战局如何了?”

“政卝府军大获全胜,德川庆喜已经带着幕府贼军退出大阪,向江户方向去了。”西乡说,“医生说我的伤没有大碍,不需要住院。明天我就要出发带兵东进,绝不能给对方喘息之机。”

木户勉强挤兑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我就放心多了。还有,别太勉强了,如果你的伤不行的话,有什么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愿意尽力帮忙。”

“打仗的事情还是我来比较好。京都这边建设新政卝府和城市重建之类的事情,非常需要你来领导。一藏已经说了,这两天你不在,事情还颇有些棘手,他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大久保点了点头,表示他还在听着,没有神游天外。

“这些天辛苦大久保先生了。不过,我不在的时候,广泽自会代替我来做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安排,不是吗?”

“他是很有能力,这段时间也确实出力颇多。但是比起你来,还是差了一些。另外,就我个人来说,还是喜欢和老朋友一起共事。”西乡说着,笑着拍了拍木户的肩膀,似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病床上的银时,一脸诚恳地看向木户,“相信我,事情总会变好的,我知道你心情也不是很舒畅。但是现在我们都要打起精神来。”

虽然只是非常泛泛的安慰,但是木户确实稍微放心了一点。难怪大家都追随西乡,他就是有这样魔法般的让人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能力。

“我会和医生说,让我尽快出院。”

“你身上不也有伤吗?也不要太勉强了。”

“放心吧,西乡元帅这样的伤都还坚持上阵,我这点小伤要是都没法在办公室和安全的城市里工作,那就太不像话了。”木户笑道。

“如果木户先生想要多来这里陪陪坂田先生的话,我也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大久保进门以后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遭到了木户和西乡两个人同时扔过去的恶狠狠的眼刀。

“……算了,当我没说。”大久保乖乖闭了嘴。

“一藏这个人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有的时候太直接了一点。你别介意就是。”西乡赶紧解释。

“我其实还是很感激你这么说的。”木户抬头看着大久保,“只是……我知道孰轻孰重。毕竟我已经因为这件事,被大久保先生嘲笑过一次了。”

这种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嘲讽一下心里才满足。

“木户先生,我……”大久保才开了口,却因为被西乡捏了一把手掌,识趣地闭了嘴——西乡看向他的眼神明明就是“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抱歉。”最后大久保只是这样轻轻道歉了一句。

既然已经被戳破了,那这样装下去也没意思。木户转向病床上的银时,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的确因为银时心烦意乱。但是该做的事,我会去做好的,毕竟……这样的状态下做事什么的,我也习惯了。当初无数同僚战友死于战场和派系斗争之中,每天每个人都朝不保夕,动不动就收到某人又牺牲了的消息。但是就算这样,也不能停下脚步。即使带着伤,只要还有力气,就要继续战斗,身体和内心都是一样的。”

这话与其说是给萨摩人听,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

“放心吧,我一直是相信你的。”西乡无比郑重地说,“一藏也一样,是吧?”

“嗯。”大久保用力点了点头,谨遵西乡让他少说话的教诲,能用一个词回答绝不用两个词。

木户看到他这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看你把大久保先生难为成什么样。他在你面前原来是这么听话的吗?”

“这只是场合问题而已,这种时候当然要听我的,但是如果涉及政务之类的事情,大部分时候是我听他的才对。”西乡也笑着回答。

忽然被这样随意但是柔软的语气触动到了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就在木户稍稍走神的时候,西乡已经站起身来了。

“好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大家道别过后,正好护士来给银时换药。木户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里忽然涌起诸多温柔。


下坠。流星总有一天能碰到地面,或者在下坠中燃烧殆尽。

我是暗夜里的星光。我的灵魂不会被消磨干净。

核被投入岩栖头顶的孔洞里,然从巨大的石头怪物头顶开始坠落。它崩溃的速度极快,如同一个帝国的末尾。

它的脸迅速变幻,无数记忆中的面孔生长并伸展,如同它身上一并碎裂的藤蔓。

我要在这张迅速崩解的脸上寻到你的脸——而你是谁呢?你也如同它一样崩解成为无数石块吗?

他看到巨大的嘲弄,鲜活如同生命最初的样子。在坠落中嘲弄依旧清晰。

“跟我走吧。”

到底是谁在对我说这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这无穷无尽的迷宫里,出口就藏在这句话上。

徒劳地想要抓到点什么。迷雾。放眼望去皆是绿色。

他想转身。失重当中方向失去了意义。巨大的绿色眼睛,背后是一张微笑的脸。

“你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我该去到哪里……我会坠落在哪里?

坠落的尽头有一个怀抱在等你。你渴望它,但是又恐惧它。如果没有那等待你卝的卝人,你也根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只剩下阳光,阳光是一切颜色,此时全都映在他的眼睛里。

这里是江户,他的万事屋的屋顶。他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老板,没有委托的下午,阳光下的小睡。

但是他醒着,睁着眼,看着无色的阳光,并不感到刺眼。

“你在等谁吗?”

也许是吧。他翻了个身。但是怎么翻身,身体的感觉都差不多。背上或者身侧并没有托着他的力量。

“他不会来的。”

说话的人穿着真选组的黑色制卝服,看不清面孔,但是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新八?”

“我们还有委托要去做。”

好多年都没有过委托了。这些事情都是可有可无的。曾有人委托他完成一场革命,他一直尝试拒绝。

“什么委托?”

“守护现在拥有的一切。”

江户和平的下午,灼热的屋顶,吵闹的人群,还有新八,和其他人,他所重视的人。

穿着真选组制卝服的眼镜架和眼镜,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还有一双眼睛,藏在什么隐秘的地方。他看不到,但是他知道它存在。

你不能在阳光下出现,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你是不安的力量,潜藏的野心,毁灭和颠覆。

“没有他们那些人,也许歌舞伎町还在。”头顶的声音说,“跟我走吧,加入真选组,去剪除攘夷势力。这是你此生最大的仇恨。”


“坂田先生今天怎么样?”

自从木户出院,只要他遇到还算熟一些的长州人,肯定会被问到这句话。现在已经是他开始上班的第十天,已经对这种例行公事烦的要命。

“以后这样,如果他有什么消息,我主动通知你,不然就请不要问了。”

木户觉得应该在办公室里面贴这样一个告示,但是为了不让萨摩人和土佐人嘲笑,他只能忍耐着心里的不爽,进行口头通知。

面前的广泽笑嘻嘻地点头说了声是,又把两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两份并不着急,所以不用急着今天处理完,我只是把它们顺道带来。说起来,你也该多休息一下,毕竟刚出院没几天。”

“我没关系……”

“而且晚上还要照顾家属,很辛苦的。”

木户觉得应该在自己办公椅背后的墙上挂个牌子,写上“禁止八卦”。

“你不是就为了送两份文件和八卦才来特意跑一趟吧?”木户沉着脸。

“当然不是,我有些事情需要和你当面说。”

“关于大久保先生让天皇陛下常驻大阪的建议?”木户微微一笑,“看你的表情,我说对了。”

虽然重建工作还在继续,但是大久保已经开始准备上卝书,请求天皇常驻大阪,体现新的政治气息,一扫旧习。想都不用想,在京都利益根基深厚的宫中保守派自然是反对声连连,就连支持革新的进步派,也因为这样的局势忧心忡忡。

“也不止这一件事,还有很多提案,我觉得你可能有些操之过急。现在战争还未结束,有些事情可以暂缓进行。不光是我,几位同僚也有同样的看法。”

如果不下定决心一扫旧习的话,是没有办法完成革新大业的。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这一次一定要建设一个和幕府所统卝治的完全不一样的国家,但是多年沉淀的旧习哪里是一时间能改得了的?就算自己年轻不懂事的时候,也想着应该回复天人到来之前的世界。现在看起来虽然荒唐,但是还有人抱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大概说了说一些改革措施以后,广泽又拿出一份文件来。

“哦,还有一件事。此战初次告捷,论功行赏的事情已经大概定下来了,需要相关人员签字。顺便也请你检查一下,是否有错漏,或者不同的意见。如果没有的话,一切就妥当了。”

“论功行赏?”木户记得是有人提过这件事,不过自己当时很忙,就没有说什么,只说交给他们办就是。

“毕竟大家都这么辛苦。接下来的战争还很艰难。虽然最终肯定还要有一次更大的裁定和恩赏,这一次为了振奋士气,先给将士们一些激励。”

木户看了一眼赏赐表和自己那一份赏赐通知:“现在财政紧张,虽然赏赐额度也不算太过耗费,但我还是希望个人可以选择放弃这次赏赐。”

广泽微微一笑:“子贡赎人,子路受牛。这种典故,怕不是要我提醒你吧?”

“为政者以身作则,不可摆出过于清高之态。这是我少虑了,多谢你的提醒。”木户谦逊地回答道,一边盘算着也许可以找一个合适的慈善组织捐出一部分钱来协助重建工作,一边随意扫了一下那份表格。

忽然他的表情凝固了,许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

“这里面的很多人……都已经不会再活着领受赏赐了啊。”

那一战当中太多人殒命,黎明前的黑暗里,葬送了多少翘首以待之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还有的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睁眼看到一次这即将到来的黎明。

看他的眼圈有些发红,广泽也垂下头:“是的,不过他们的家人,或者他们遗嘱中所安排的财产继承人,都可以代为领取。这也算是对亡灵的慰藉吧。”

几滴泪水落在手里需他签字的纸张上,“木户准一郎”几个字顿时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从何而来的汹涌的悲伤,随着泪水一并涌卝出,他伏在桌上,一时间泣不成声。

“木户桑……”广泽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低声安慰他,“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有朋友牺牲在战场上……”

“不只是这一场战争啊,从一开始就……那么多战友,那么多人牺牲……有些人,我甚至连他们的面容,都记不清楚了。”木户哽咽着,掏出手绢擦了擦泪水,但是无法禁止更多的泪水潸然而落。

高杉,辰马,还有……还有无数的名字,都在他头脑中徘徊不休。那时候一起携手的伙伴,一起畅想无数种可能的未来,他们的笑容和眼泪,他们的理想和奋斗。

如今黎明就在地平线上等待,而他们又身在何方?

“我却何德何能,偏偏活了下来?有那么多优秀而勇敢的人,比我更适合领导新的国家。”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我们都还活着。”

木户在哭泣中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一个未完成的笑容。

“我愿意陪他们一同死去。我也要为了他们活下去。走到今天这一步,这条命,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

他想起那梦境里老僧空灵邈远的声音,在雾气萦绕当中,温柔却坚定的询问。

——“你愿意接受这一切吗?”

他站起身来,彻底擦干了眼泪。

“对于具体的赏赐内容,我没有别的意见了,照这样办就好。不过我现在得去一趟人事部门,有点事情要处理。之后就可以出正式的通知了。”

广泽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么,到时候坂田中尉……哦不,坂田少校的签字,就拜托你了……”

木户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呯一声关上了门。


离开办公楼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和以前一样,他没有回新政卝府官员的临时宿舍,而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点东西,就匆忙赶到了医院。

这些天来他已经把医院当成了自己的宿舍,护士们在银时的病床旁边给他加了个看护床位。说是看护,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除了协助护士们给病人擦洗身体和翻身之外,就是盯着那人的睡颜发愣。

有时候会带一些公文来看,但是其实因为心神不宁,看的速度非常慢,一晚上也看不完几份,更不要说写完自己的意见。白天在办公室,还有点工作的气氛,到了这里眼看着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可灵魂却不知在何处飘荡,便一点注意力都无法集中起来了。

今晚他索性什么都没带来,除了银时的那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他把那张纸轻轻放在银时枕边。

“你不是总是抱怨自己穷吗?这次赏赐的金额,可比你接上一打委托赚的要多多了。所以你可得醒来才行啊。还有,多亏你最后发疯去对付那怪物,你现在的军衔已经超过了神乐。你要是不醒过来,还怎么和她吹牛了?”

木户说着,握住银时的手:“你这家伙如果也死了,会让人很为难的……我还没有办法陪你去另一个世界啊。拜托,不要每次都让我担心……”

一直以来,不管是木户还是其他人,都是默认银时是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毕竟当时因为这奇怪的绿色毒气昏迷的人很多,但是到现在为止,大家都脱离了危险,并没有人因为这个而死亡。

但是银时也毕竟是当时身先士卒,距离岩栖最近的一个。他吸入的气体会对他造成什么样的短期和长期影响,谁也说不清楚。

随着银时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所有人的担忧都在加剧。就在前两天,木户曾经听到医生们讨论银时永远无法苏醒的可能性。那天他哭了一晚上,第二天顶着红肿的眼睛去上班,害得所有人都以为银时出了什么事。

对所有人他都只是说,银时还好,会醒来的。但是与之俱增的担忧蚀骨入髓,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做同样的梦,银时一步一步离他远去,他却永远都追不上。

忽然,手里握着的银时的手抽卝动了一下——这些天来,银时都没有动过。木户惊得几乎摔在地上。

“银时!”

银时没有醒来,但是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现在露出痛苦的神色,眉头紧皱,额头上满是冷汗,身体开始剧烈抽卝搐起来。木户手里握着的手,也变得冷得吓人。

木户拉响了紧急救助警报。不多时,医生护士们鱼贯而入,如同白色的潮水。

众人围着银时忙活半晌,木户抱着头坐在墙角。护士问他要不要出去等,他摇了摇头。

“病人血压心跳十分不稳定,呼吸急促,体温下降。初步断定,目前的症状,是心理和精神性的。”一个医生走上前来,对木户说,“很难有稳妥的医治办法,我们几位专家的意见是,这是毒性发作最猛烈的时候,病人的幻觉会引起一系列生理反应。药物和营养对身体机能的维持只是辅助作用,能否彻底恢复,还要看病人本身的意志力。”

“也就是说,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救得了他。”木户的语气倒是很平静,“如果他撑不过去,是会变成植物人,还是会……”

“两者都有可能。目前来看,还是身体功能衰竭的可能性大一些。”

“我知道了。”

“今晚会有四名护士轮流值班,监控坂田先生的情况……”

“不,今晚让我监护他。”木户说,“如果我需要什么帮助,自然会叫人的。”

“但是……”

“反正也没办法治疗不是吗?所有的抢救办法都已经试过,剩下的也都是看他自己的。就算有护士监控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如让我……陪他度过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夜。”

医生和护士离开以后,木户关了屋内的灯,只留床脚一盏应急灯。他脱了外衣外裤,爬上银时的病床,绕过各种复杂的管子和电线,把那人搂在怀里。

“你瘦了。”木户在他耳边呢喃,“等你好起来,我会适当让你多吃点甜食补补身体的。不过每天都吃蛋糕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他用额头抵着银时的额头,有很多温暖的东西升起来,哪怕怀里的身体是凉丝丝的。

过去他们相处的时候,都是银时的身体温暖,拥抱着他,给他在冬天里凉丝丝的身体一点温暖。他依恋那个怀抱,却每每不得不远离。

如今也到了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那个人的时候,他们的距离这么近,却又遥远如同相隔天涯。

“睡吧,银时,我陪你一起。好梦。”


寒冷。雪和夜风。呼啸和暗无光芒的眼睛。还有更多寒冷。

从未感到这样冷过。曾经和死人睡在一起,用他们没有生命的身体给自己遮风御寒。

现在他只是游走的亡卝魂,连灵魂都是冷的。

哪里有一盏灯,摇摇晃晃的。

那是我的“家”吗?

每到一处,都以为自己找到了家园,其实不过是过客而已。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无处可去,无处可归。

他张开口,想要喊些什么,但是声音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你是谁?你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

回过头去看,雪地上竟然连自己的脚印都没留下。

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如同天地初生。

我也曾在此地走过吗?目睹一切的开始和结束。这世间种种因缘,我竟然毫不知情。

月亮升起来了,洁白硕大,比他记忆中的都要大,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卝到。

转过头去,那盏孤灯仍旧摇晃着,在风雪中时隐时现。

还有更多寒冷,渗入牙缝和指甲,渗入胸口,渗入头脑中。

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风雪对他吼着他不能确知的言辞,仿佛嘲弄,仿佛诘问。

“是该你选择的时候了。”

无数的鬼影憧憧,立在地平线的一段——奇怪,向来怕鬼的他此时居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无端安心。

他们都打着灯笼,一盏一盏,暖柔的昏黄,在灰而重的风雪里割开一条路。

登势婆婆,长谷川,凯瑟琳,吉原的月咏、日轮和其他女人,身影不甚明朗的忍者们,几个身穿真选组和见回组制卝服的身影,阿妙,小神乐的顽皮笑容和新八的眼镜架……

那并不是鬼影,至少有些人不是。有些自然已经身故,但是有些人还活着。

然而在此时此地,生或死,此世彼方,又有甚分别?

有灯火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不经意地,他又回过头,看了看那巨大的月亮。


巨大的月亮,比任何一次看到过的都要圆而亮。

这不是他们在院子里看过的那一个。

也不是他们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一个。

他立在风雪中,却不觉得寒冷。

他一身军装,肩头胸口却没有军衔;一头短发爽利,腰间别着手卝枪。他向前踏出的每一步,脚下竟有微小的青草颤动。

他背对着月亮,面前无数零星灯火,温暖地摇晃着,他却没有半分留恋。


“天行有常……”

谁在吟诵古老的词句?真实而残忍,如同生与死。宏大的时间或许只是幻觉,但是月亮……月亮见证这一切,月亮沉默而真实。

那一刻他变成牙牙学语的孩童,记忆中并没有父母的模样,只有无数双手向他伸出来。

“跟我回家吧。”

没有一张脸是清晰可见的。所有的声音都缠绕在一起,如同绞缠的群蛇。


“……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时间即永恒,它永远栖息在原地,就像我在此地等待你的出现。

月光如洗,连那些灯火都已经暗淡了。他伸出手来,那一瞬间他变成长发和服木屐的模样。

是了,就如同他们的恩师当年的打扮。

“跟我回家吧。”

你若没有家,我便给你一个家。

你的剑所及之处,就是你的国家,那我愿给你一柄扫清天下之剑。


“你……还记得我吗?你是谁?我又是谁?”

我跟随着月光前行,是否就能找到你?


“你肯定还记得我的名字。比你自己的记得还要清晰。”

喊我的名字,我同你携手同行。


他转过头去,看着那瘦削修长的身影被月光投射卝到雪地上,青草无声地生长出来。

一朵花儿温柔绽放。


银时猛地睁开双眼,刚刚破晓的晨光并不算强烈,但是却刺得他几乎流下泪来。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银时,欢迎回来。”

“假发……”

他抱住面前的人,一时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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